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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明日報:牡丹亭上誰書丹
來源:光明日報 作者:未知 時間:2023-09-01 瀏覽字號:[ ]

 

▲蘇州昆劇院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海報

▲江西撫州湯顯祖紀念館內牡丹亭

▲湯顯祖文、其子湯大耆書《明勒贈吳孺人墓志銘》碑文

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”《牡丹亭記題詞》中那段膾炙人口的話,是寫給杜麗娘的,更是獻給亡妻吳孺人的。湯顯祖用體溫溫暖墨汁,攤開一卷素箋,為愛人,為那個日思夜想,祈盼在牡丹亭還魂相見的愛人寫上一篇墓志銘。

那時,他還是云嶺天空下的一個少年,文學的啟蒙是否由《牡丹亭》始,尚不可知。只曉得秋天最愜意的事,莫過于金風從鄉(xiāng)場上掠過,吹成一座座高高的稻谷堆,那谷堆有三四層樓高,一個挨一個。少年借著兩個谷堆的距離,攀爬而上。傍晚剛落過太陽雨,夕陽一照,稻穗有點發(fā)熱。躺在谷堆中央,暖暖的,可望星空,感覺天與地連得如此之近。天幕落下,夜空深邃,藍得出奇,像他后來見過的蒙古族人民的藍哈達。北斗七星鑲嵌在穹窿上,頂部朝北。仲秋后天熱,螢火蟲一閃一滅,在夜空里飛來撞去,幫七夕鵲羽續(xù)搭天橋。不,抑或是清涼寺前的奈河橋吧,一葉孤舟靠岸,螢火蟲不絕于夜空,炒豆蟲也在黑燈瞎火里飛來飛去,誤撞佳人,橋那邊,他看見杜麗娘凄婉佇立,她在等誰呢?

湯顯祖掛冠歸鄉(xiāng)八年了。“玉茗堂四夢”已成,《牡丹亭還魂記》先在江西宜黃腔戲班上演,一戲驚艷臨川城。撫水上下,城郭、村落,凡有井水處,都在傳唱“還魂記”。金溪竹橋木刻版的《牡丹亭》,一時洛陽紙貴。婁江有位叫俞二娘的女孩,秀慧能文詞,年方二八,花季般的年華,人未出閣,卻“酷嗜《牡丹亭》傳奇,蠅頭細字,批注其側。幽思苦韻,有痛于本詞者”,深感女兒命薄,像杜麗娘一樣,郁郁寡歡,“斷腸而死”,十七歲惋憤而終。從纖手中滑落的,竟然是《牡丹亭》的金溪木刻本。湯顯祖得知此事,揮毫題詩《哭婁江女子二首》:

畫燭搖金閣,真珠泣繡窗。如何傷此曲,偏只在婁江?

何自為情死,悲傷必有神。一時文字業(yè),天下有心人。

神游,花殤,情死!魂還?金縷曲,還魂夢,倩誰掬一抔悲愴淚。湯顯祖之哭,僅僅是因《還魂記》而傾情的杜麗娘,或許讀書斷腸的俞二娘?也許是,但并非如此。寫下這兩首青春斷魂詩,湯顯祖淚濕衣襟,將狼毫擱到筆架上,起身,踱步小軒窗前。遠眺,臨川的初冬,撫水煙雨連城郭,云低寒江闊,幾聲斷雁西風,叫得他心都碎了。往東望,極目文昌里靈芝山的湯家祖墳地,不遠處,正覺寺里,正房吳孺人已經(jīng)停柩二十二年了,還在等他,百年之后共一穴,于靈芝山合墓而眠。

“問世間,情為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。”前朝詞人元好問的《摸魚兒·雁丘詞》在撞擊湯顯祖的心扉?!赌档ねみ€魂記》,雖取材于六朝志怪筆記《幽明錄》,或唐傳奇之類的雜書,但何嘗不是寫給自己的夫人吳孺人的。掐指算來,妻子走了二十二年了,可是她活在湯顯祖記憶中,那是一位嬌娘如夏花粲然的花凋,斯人已矣,死又何妨。生生死死,方死方生,《牡丹亭記題詞》中那段膾炙人口的話,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生而不可與死,死而不可復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”,是寫給杜麗娘的,其實也在映照湯顯祖的癡情,更是獻給亡妻吳孺人的。

孤雁長鳴,云與風碰撞,驚雷回響在臨川城的閭里,誰在歌詠喊撫水?二十二載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彼時,湯顯祖五十六歲了,妻子是在他春闈及第后第二年去逝的。往事如煙雨,魂斷南飛雁。一如軒窗上空的冷云,風一吹,便散去了??墒牵頌槟袃?,湯某人辜負了愛妻一片苦心與深情啊?;麻T深似海,二十二載過矣,他僅為一個區(qū)區(qū)小吏,南京留都禮部祠祭司主事,一干就是八載,基本是個閑差,無所事事。春祭到了,帶上祭品、冥紙、牛羊,到高皇帝與徐達等幾位大將墓前,紙船明燭照天燒,當然也不忘給神道兩邊的石翁仲、石獅、白象、石馬擺上祭品,上幾炷香,再假模假式地讀一篇祭文,表示一下虔敬,此事,張岱在《陶庵夢憶》首篇皆備述矣。湯顯祖在金陵城的生活好壓抑,與官場中人老死不相往來,對主流文學也嗤之以鼻。王世貞那時任南都刑部侍郎、尚書,是明中期復古派的代表人物,湯顯祖又是其弟王世懋的下屬,他卻與文友合流,將大明文壇的主將李夢陽、李攀龍、王世貞當作靶標,譏笑“復古派”不過是拾漢史唐詩牙慧,用漢史唐人的詩句詞眼來涂涂抹抹,多有剽竊之嫌。明朝一代文豪成了俎上之論,王世貞聽完,啞然失笑,亦無可奈何。討檄官場,近交野老,湯顯祖真有點離經(jīng)叛道,與一代怪人李贄和禪師神交后,令他對仕途遂生惡感,去意彷徨。

檄文如劍筆,先是一紙《論輔臣科臣疏》,劍鋒直指首輔申時行與科臣楊文舉、胡汝寧,指居相權之首、科臣之要,卻拉幫結派,貪贓枉法,苛掠饑民。最終,連萬歷皇帝也給捎上了,登基二十年,荒于朝政,昏庸無能,致使朝綱不振。疏文送到龍案上,神宗龍顏大怒,放肆!一紙疏文九重天,刺配雷州路八千,像當年蘇軾一樣,貶天涯海角去吧。到徐聞縣當一個小小的典吏。衙齋臥聽椰林風,隔海只夢東坡踏莎行,些小典吏,至多是一個九品官。湯顯祖在一點點墜落,一年后獲赦,內遷浙江遂昌知縣。這時,湯顯祖還是想做點事了,“去鉗剭,罷桁楊,減科條,省期會”,建射堂,修書院。下鄉(xiāng)勸農豐田,與青衿子秀切磋文章,多少有點善政之舉。可是到了年關,他卻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,讓典獄吏打開大門,放囚徒回家過年,一時朝野嘩然。湯顯祖自知待不下去了,請辭回家,專心寫戲去吧。

他第一次聽《牡丹亭》是在故鄉(xiāng)的老街上。有一位錢姓老嫗,生于清末,那年七十有幾,年輕時曾讀過昆明女子中學。晚年,在大板橋老街擺小攤,專賣針線雜物,彼戴近視眼鏡,挽髻,頗有點落花流水春去也的韻味。晚飯后,孩子們都喜歡圍在她的攤前,聽她說書。《長生殿》《西廂記》《竇娥冤》,都是她講得最多的,而最讓他神牽夢繞的還是《牡丹亭還魂記》。

人鬼情未了。生死還魂來,桃花樹下三生石,牡丹亭上半生緣,人間、天上,真有此情嗎?看著天上的月亮,星星,他躺在打谷堆睡著了。月兒起來了,一彎黃月如鉤,也是一艘金色的帆船,載著他遠去,離天已經(jīng)是很近了,到了夠得著天上的星星,他仿佛覺得身上長了雙翼,其實是谷堆上涌來了朵朵白云,上蒼之手為他插上白色翅膀吧。他在云中行,似乎看到湯顯祖執(zhí)筆要為原配吳孺人,寫一篇墓志銘。

孤雁在湯顯祖書房上幾度徘徊,軒窗外,伊人遠,凄厲之聲,為誰而鳴?彼時,冬至快到了。南方人習慣冬至上墳、動土。湯顯祖的祖姑魏夫人遷葬于文昌里靈芝山湯家祖墓。他不能讓吳孺人再等他了,她在正覺寺的空寂與清冷中,等了他二十二載,香消玉殞,僅剩下一具空棺與白骨。香魂去了哪里,往生何處?款款贛音,回旋于牡丹亭上,或是撫州城的冷云里。夜色寒涼,研墨的水都凝凍了,湯顯祖用體溫溫暖墨汁,攤開一卷素箋,為愛人,為那個日思夜想,祈盼在牡丹亭還魂相見的愛人寫上一篇墓志銘。

青燈黃卷不是經(jīng),而是淚,是情。湯顯祖筆開神來,揮毫情至。墨跡落下,處處皆是淚點,句句都有青春的旅痕。二十二年了,不思量,自難忘,那音容笑貌猶在昨天。

“吳孺人小字玉瑛,東鄉(xiāng)縣塔橋吳知州槐第三男隱君長城女也,孺人生永州,別駕署中,慧而知書,為祖母饒、母張所貴愛……”

那個年代,女人的社會地位極低,多數(shù)人家的女兒,只有姓,而無大名,孺人就是對已婚婦女的統(tǒng)稱。吳玉瑛幸自生于官宦人家,跟著弟弟讀私塾,識字念書,并貴養(yǎng)于署衙中,深得祖母和母親寵愛。

湯顯祖與妻子之識,也逃不出父母媒妁之言。那一年是中國農歷癸亥年,即1563年,湯顯祖十三歲,投師于吏科給事中徐良傅門下,讀書學經(jīng)求藝。拜師那天,恰好吳玉瑛之父吳長城在場,見湯顯祖少年天成,豐神迥異,驚為天人。借問誰家子,幽并游俠兒。當即便以長女玉瑛相許。那一年,湯顯祖被署衙以童子試,入太學,成為州府庠生。他以為是老泰山家貴冑豪強,而蔭及自己,便婉拒了。二十歲及冠,他將新娘迎娶家中,父親給他選的儐相,一個周孔教,一位是饒崙,都是他在州學讀書的同窗。后來皆成為湯顯祖廷試入第的同年,官至御史或中丞,官比湯顯祖做得大。然而同為諸生時,吳玉瑛讀書之余,常來學館送東西,也會為丈夫同學饒崙備上一份,發(fā)現(xiàn)丈夫剛穿新衣,晚上睡覺,掛在衣架上,早晨起床,崙君著新衣走了,湯顯祖晚起,穿上饒崙敝屣舊衣出門,竟渾然不覺,還覺得挺合身。妻子見后,捂嘴笑曰,饒君得新衣,當以舊裳破履見還。湯顯祖仍不知,回家夫人告知真實,方曉得夫人新縫之衣,被饒崙穿走了。彼時,湯顯祖也是窮書生,吳玉瑛常將娘家陪嫁的手鐲一二只交給他,以備急需。湯顯祖放于書館?中,待饒崙資費用盡,湯顯祖又將妻子的手鐲拿出來,讓他拿去當了?;氐郊抑?,告知妻子,吳玉瑛大笑,說,夫君可是饒君的貴人啊。并無責怪之意,一副悲天憫人情懷,讓湯顯祖頗為感動。

湯顯祖忘不了壬申年除夕那場大火。彼時,新婦嫁過來剛兩年,萬貫家產毀于一焚。劫后,吳玉瑛帶著婆婆三次遷徙于城鄉(xiāng)之間,憂憤成疾,從此落下病根。后,二女兒元祥夭折,又是一場打擊,徹底擊垮了妻子,彼苦幽成疾,常年咳嗽不止,患了當時的惡疾肺癆。湯顯祖因不愿給首輔張居正的兒子當陪襯,科舉屢試不中。壬午年冬天,湯顯祖已經(jīng)三十二歲了,算是個老舉子了。次年又要春闈了,得冬天出門,去北京參加取士之考,成敗在此一舉。夫人強撐著病體,與婆婆一起,送他到了塔水。次日早晨起床,孺人親自為湯顯祖洗腳,邊洗邊落淚。別淚殘,恨日短,淚水簌簌為君流。湯顯祖卻笑道,安心吧,此次若不一第,就無顏回來見父母妻兒了,我去游五岳吧,省得讓父母妻兒失望啦。妻子聽罷,哭得更傷心了。

這一年的冬天很漫長,臨川城里,冷云鎖撫水,凍雨皆凝淚,終于等到春闈發(fā)榜,湯顯祖進士及第,榮歸故里??墒?,愛妻已臥床不起,難以看到丈夫騎在高頭大馬上,戴紅繡球,行游撫州的盛況。到了冬日十二月,強撐病體,坐船到了南太常官舍,與丈夫相聚,享受到金榜題名的榮耀??墒强人杂?,不分晝夜,且經(jīng)常處于發(fā)燒狀態(tài),吃了舅家送來的藥,也不見效。

幸福很短暫,更哪堪風吹雨打。湯顯祖大慟,悲愴寫道,吳孺人“生甲寅年十二月初二日戌,歿乙酉年十二月初十日巳。歸時,余送之清河,而訣曰:‘妾其已矣!一生開懷而喜者,四五度耳。一于歸,已而舉兩男子,報君之兩捷音,余皆妾之恨年也。’揮余無近病人,掩袂而別。”這是夢嗎?是在牡丹亭上,還是人間天闕?天上一瞬,人間百年。生命最后時刻,吳玉瑛擔心將肺癆傳染湯顯祖,不與丈夫相擁而別,而是站得遠遠的,掩袂淚別。

念去去,蘭舟催發(fā)。正傷心,送到門口,相看無語,唯有淚千行。墓志銘行文至此,湯顯祖一陣哽咽,不啻牡丹亭上泣血而書:“婦幽而憂,為祖姑憐。祖姑來遷,禮其祔之?;聦W以游,同室曠如。壙復無馀,空穴未期。死生一期,傷此良人。東顧汝室,西望汝子。庶其依之,或泣或歌。千秋以嘗,幼子童孫。”——大明萬歷歲次丙午十二月二十一日巳。賜進士出身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湯顯祖雪涕立石。

墓志銘寫就,時間恰好是上午九十點鐘,紫陽裂云而出,穿云帶雨。湯顯祖擱下手中毫筆,想該由誰來書丹,捉刀勒石呢?有明一代,到了中晚期,并無大書家特立獨行,所謂明末南董北王,是后來的說辭。董其昌比自己小五歲,書畫有點小名氣,僅限江左間,可他連進士第都未入呢。王鐸還是少年,寂寂無聞,遑論書丹。還是讓兒子大耆來寫吧。彼時,湯顯祖想,如果大兒子士蘧活著,應為書丹不二人選。彼之才華,比之子建、王勃毫不遜色。五歲能吟詩,八九歲能誦萬言,六經(jīng)諸賦史傳,滔滔不絕,為臨川一神童。妻子生前,湯顯祖曾以為士蘧稟賦遠勝自己,可是妻子搖頭,露出不悅之色。湯顯祖訝然,說士蘧如此鐘靈毓秀,汝為何不喜。孺人拋出一句話,“他日當知之。”果然,知子者莫如母親,吳玉瑛去逝十年后,士蘧才名驚世,竟然因性氣不倫,放浪形骸,早殤于南雍。流星般劃過臨川的天空,母親一語成讖。

碣石遺篇成,誰可為玉瑛墓志銘書丹?應是二兒大耆為之。聽父親一說,兒子惶惶然,說自己窮秀才而已,才資平平,無功無名,豈敢為母親墓志銘書丹,請名家吧,或者由父親親筆而書。湯顯祖笑了,說他的“臨川四夢”足以讓戲班代代演唱,而《牡丹亭》則會千古還魂,從古唱到今。

“兒書一篇慈母墓志銘吧,埋于靈芝山湯家祖墳里,某一日,或可重見天日,后世方知大耆為何人,書風像誰?”

“書風當與父親同啊!”大耆答道。

湯顯祖搖頭道:“若將書法分七品,我的字,與做官一樣,不過七品縣令的水平,太一般了。”

“父親謙卑了。”

湯顯祖說:“你若書丹,當有一品公卿的氣度,得廟堂氣象,挾公卿風度,寫雅者書風。”

“父親,此氣象從何處而來啊?”

“當然是臨川城啊”。

兒子大耆笑了:“撫州城里,自隋朝以降,五百年之間,進士二千,狀元六人,何人有此氣象。王介甫、晏殊、晏幾道,曾布、陸象山嗎?”

湯顯祖未置可否,喃喃道,臨川才子多風流倜儻,就書道而言,皆缺此上古氣象,唯有東晉一刺史,大唐一太守有此氣魄啊。

“父親說的是王逸少,顏魯公啊。”

“對呀!”湯顯祖點頭道,“右軍之書,起于山陰會稽鵝池,成于臨川太守墨池。我?guī)愕娇こ菛|高坡拜一拜吧。”

“父親,隔了一千二百七十五年時空,臨川新郡,晉太守之宅早成廢墟,蒿草深深,斷壁頹垣,何處去尋羲之之風?”

“墨池還在啊。王右軍風神書魂徘徊于臨川城里。”

“也可以像杜麗娘一樣還魂嗎?”

“哈哈!”

湯家父子登舟,彼時,湯顯祖五十六歲,兒子二十七歲。船沿撫江,穿城而過,至臨川東郡東山坡上岸,斯人已遠,墨池猶在。湯顯祖感嘆,右軍之書吸納上古正大氣象,一如歐陽詢所言,“自書契之興,篆隸滋起,百家千體,紛雜不同。至于盡妙窮神,作范垂代,騰芳飛譽,冠絕古今,惟右軍王逸少一人而已。”歐陽詢自是卿相出身,對于出自貴冑之家的大書家王逸少,自有一番獨到見解。“吾兒為母墓志銘書丹,不可學習右軍壯年推杯換盞,曲水流觴,豪飲一世的飄逸之氣,而應學右軍末年,志氣和平,不激不厲,而神筆多妙,風規(guī)自遠啊。”

“記住了,父親。”

隨后,父子倆再度登舟,去了大唐刺史府衙,改朝換代,經(jīng)唐宋元三朝,早已物是人非,唐代府衙不存,但顏魯公那股浩然正氣,一如沉默的驚雷,滾動在撫州的穹窿下,若遇雨云,便陰陽相撞,電閃雷鳴,裂帛般地撕裂臨川的冬云,徜徉偉丈夫氣概。

湯顯祖佇立在署衙前,這是他上太學時常常路過地方,與玉瑛共寒窗,勾起幾許柔情與回憶。王顧左右,一聲空嗟嘆,米芾說,“顏真卿如項羽掛甲,樊噲排突,硬弩欲張,鐵柱特立,卬然有不可犯之色。”

“父親對此有何高論?”

“米襄陽自視甚高,就字論人,只讀顏公的皮毛,未知其神也。顏真卿者,國之四梁八柱也,夫國得此賢則安,失賢則危。昔唐天寶之亂,河北列郡皆陷落,魯公獨以烏合嬰其鋒,雖功敗垂成,養(yǎng)我中華浩浩正氣啊。”

大耆點頭,覺得父親那是在說書,其實在教他做人。

湯顯祖望天自語,“顏魯公與蜀相諸葛、杜工部、韓退之、范仲淹,列列君子,雖遭遇不同,所立亦異,然其心光明正大,踈暢洞達,磊磊落落,其經(jīng)國文章,字畫小品,蓋可以望之而得其人。”

“父親。我懂了。學顏魯公之書,得先顏真卿做人。”

“幸哉!吾兒未負孺人之教啊。”

言畢,湯顯祖老淚縱橫。

那個秋夜,他躺在鄉(xiāng)場上的打谷堆里,睡了一夜,谷子在發(fā)熱,暖暖的,猶如躺在母親的天宮里。夜深時分,小腳奶奶站在鄉(xiāng)場上喊他回家,知他與小伙伴睡在打過谷穗的稻草洞里,也就放任了他的少年任性。看著奶奶的三寸金蓮,一點一觸地,凌波而去,那是奶奶的背影,還是湯若士新娘的背影,抑或杜麗娘的身影,在夜色中漸行漸遠。臨川注定是一座夢城,他夢玉茗堂上的牡丹亭時,還在少年;而今,夢醒時分,他第一次走進撫州城,已經(jīng)是暮年。少年的臨川朝云,壯年的撫州暮雨向他涌來,站在元昌里靈芝山上湯顯祖家族墓園陳展館,穿越五百多年的時空,看著湯顯祖雪泣撰文,兒子湯大耆泣血百拜謹書的“明勒贈吳孺人墓志銘”。果有王逸少晚年的風骨,顏魯公的氣度,高古、平實、清峻,報得三春暉,皆凝淚于碑文上。想少年時從打谷場上,回到老街。彼時,少年的他在大伯的指點中,知曉王羲之的放逸與顏真卿正大氣象。而眼前的湯家墓園的墓志銘,既得王右軍、顏魯公之神,又非處處有王、顏之體。應驗了湯顯祖的預言,幾百年之后,兒子的書法作為歲月與家族的見證。湯家墓園考古發(fā)掘后,祖孫數(shù)代共一個大圓冢,芳草青青,暮雨連天涌,湯顯祖之妻吳孺人踏暮而來,蓮步點點,與牡丹亭上的杜麗娘重合。

“白日消磨腸斷句,世間只有情難訴。玉茗堂前朝復暮,紅燭迎人,俊得江山助,但是相思莫負,牡丹亭上三生路。”昆曲聲起,牡丹亭上,是杜麗娘在唱,還是昆曲名角在唱,白衣袂裙,水袖高拋,誰在猶唱昆曲半掩面,人生與夢尋的大幕緩緩落下。觀過王右軍、顏魯公太守刺史舊址后,在湯顯祖紀念館,他看到了毛澤東書寫的《牡丹亭》唱詞,偉人對《牡丹亭》的摯愛,沉浸在他元氣直沖霄漢的毛體狂放中。

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

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。

良辰美景奈何天,

賞心樂事誰家院!

朝飛暮卷,

云霞翠軒;

雨絲風片,

煙波畫船。

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。

玉茗堂上誰還魂?捉刀揮毫,淚痕鮫綃透,杜宇春深聲聲在喊魂,還魂,那片土地上,四月杜鵑紅,春天正盛,啼血為君綻放,牡丹亭上,誰在書丹呢?

(作者:徐劍,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