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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明日報整版報道:青原之山高入云——王陽明在吉安
來源:光明日報 作者:李曉君 時間:2024-01-05 瀏覽字號:[ ]

▲江西吉安青原山五賢祠 敖玉龍攝

▲青原山陽明書院王陽明塑像(居前者) 羅麗瓊攝

▲江西吉安青原山陽明書院 敖玉龍攝

晚明大儒黃宗羲說:“陽明一生精神,俱在江右!”此話道出江西在陽明學的發(fā)展史上地位很重要。王陽明曾出任廬陵知縣,他注重教化,帶動了江右王門學者對社會教育的重視。在吉安,社學、書院和講學,構(gòu)成了幼齒啟蒙、高等教育與學術交流三位一體的教育系統(tǒng),并成為廬陵文化的重要特征,影響數(shù)百年。

吉安,古稱廬陵、吉州,地處江西中部,開闊的盆地、眾多的河流、濕潤的氣候、充沛的雨量,造就了一方繁衍生息的樂土。《禮記·王制》說:“廣谷大川異制,民生其間者異俗。”即不同的地域環(huán)境,會產(chǎn)生不同的習俗文化。細致、柔軟、嫵媚、精巧、繁復等南方特征本應成為吉安文化風俗面相,這里的民風卻歷來以“勁直澹樸”而著稱。直率、剛正、重名節(jié)尊義氣、輕屈服絀恥辱,是吉安人的性格和精神。地處江南的吉安,其實是有些北方氣質(zhì)的。

吉安有一條有名的路叫“陽明路”,是為紀念明代大思想家王陽明而命名。吉安名人可謂多矣,而獨以“陽明”來命名市區(qū)這一由東向西的干道,可見吉安人對王陽明的尊崇。那么多年過去了,王陽明踩踏這塊土地的足跡,如今早已湮滅。當年的道路、樓宇、館閣,也早已面目全非。但此地卻不因朝代的更替、建筑的興廢,而忘卻這位哲人。

車流、人流,白云的投影,喧鬧的聲音和由香樟、花園、招貼形成的色彩,構(gòu)成陽明路現(xiàn)在的外觀。當年我常常徜徉在陽明路上。它比現(xiàn)在靜謐:兩邊是古老的法國梧桐樹(它們栽種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),時裝店、雜志店、文具店,和夏日傍晚必然會有的涼粉攤子、春卷攤子以及清湯店、夜宵店,構(gòu)成常見的景觀。幾乎沒有人會想到,這條路與王陽明的關系。人們說去陽明路,腦子里首先映現(xiàn)的便是以上的店鋪和攤點。包括我自己,當年在此讀書,經(jīng)常路過,但不會深究此地和陽明先生的關系。

思想史上的王陽明,可以說是在貴州開花、江西結(jié)果的。“龍場悟道”,緣于一次政治挫折,時任兵部主事的他,因反對當權(quán)派宦官劉瑾,被廷杖后貶為貴州龍場驛丞。在那荒山野嶺、天高皇帝遠的邊地,身心受到折磨的王陽明,慧根漸漸蓬勃。富有叛逆和懷疑精神的他,在龍場某個漆黑的夜晚,突然從床上坐起,仿佛一個啟示在召喚他:天理非來自格物,而是來自人心!一場浩大的陽明學潮流濫觴于此夜。王陽明的偉大之處,在于他開辟了一條“覺民行道”的路徑,面向民眾、通過民心覺悟,來達成對天下的改造。這與宋儒致力于“得君行道”,通過“頂層設計”來實現(xiàn)救世的理想不同。

晚明大儒、陽明后學黃宗羲說:“陽明一生精神,俱在江右!”此話道出江西在陽明學的發(fā)展史上地位很重要。若追述王陽明與江西的情緣,可上溯到弘治元年(1488年)七月,時年十七歲的他,奉父命前往南昌完婚。父親王華,是成化十七年(1481年)狀元,時任翰林院經(jīng)筵講官,陪皇帝讀書,仕途似乎不可限量,但實際上他的仕途卻并不如意。王華選擇了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(yǎng)和之女作為王陽明的婚配對象。新婚之夜,諸府喜氣洋洋,高朋滿座,準備拜堂時,新郎官居然失蹤了。因婚禮無需王陽明操持,當天最無所事事的他,也許出于無聊,信步走到翠花街,走進了一個壯觀的道觀——萬壽宮,偶遇一個相談甚歡的道士,居然把成親這樣的大事給忘了。當他突然意識到此時他不應該在這個地方時,已是凌晨。諸府尋找新郎的人都已經(jīng)回來,諸大人顯得既焦慮又憤慨。當這位冒失的女婿終于出現(xiàn),并道明原委后,諸參議心中一定懊悔這門婚事。文獻記載,王陽明與夫人諸氏關系一直不佳,當與他新婚之夜“玩失蹤”有關。

正德五年(1510年),時年三十八歲的王陽明出任廬陵知縣。吉安迎來了正當盛年的王陽明——他從貴州龍場千里跋涉而來,因思索圣賢之道而殫精竭慮,加上貴州山區(qū)瘴氣侵染,顯得面目消瘦、形容憔悴。在白鷺洲畔的大榕樹下,他棄舟上岸,前來恭候的臣仆和差役,將他迎入城中縣衙。這條日后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道路,此刻,正豎耳聆聽這位傳奇人物堅實有力的步履聲。塵土在他布鞋的踩踏下,輕輕揚起,又緩緩落下。臨街的茶肆、商埠、旅店里,好奇的人們往外張望。在我日后的回望和想象中,陽明先生漫步進入廬陵城的心情大抵是愉悅的。龍場悟道的振奮,在他心中激起的漣漪,還未散去。而來到歐陽修、文天祥這些令他敬仰的前賢的故鄉(xiāng)為官,讓他振奮的心又多了些恭謹。

但王陽明只做了半年廬陵知縣,便被提拔到南京刑部任職去了,此后度過了一段堪稱漫長的尸位素餐的閑職生涯。直到四十五歲那年,因兵部尚書王瓊的舉薦,被朝廷任命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(正四品),重返江西,巡撫南安、贛州及福建汀州、漳州等處,重任則是剿匪。撫贛期間,王陽明充分施展“知行合一”才能,不僅屢出奇兵,掃蕩山寇,由其弟子記錄的著作《傳習錄》上卷也在此期間完成并發(fā)行,成為當時最大的學術事件,追捧者眾。而他事功最輝煌的一筆當是——正德十四年(1519年)六月,前往福建處理兵變事宜的他,在途經(jīng)豐城時聞知寧王朱宸濠在南昌叛亂,立即回轉(zhuǎn)吉安,發(fā)布勤王檄文,調(diào)集官軍,以少勝多,一舉平定叛亂,并活捉寧王。

嘉靖六年(1527年)五月,王陽明授命鎮(zhèn)壓思恩、田州、八寨、仙臺、花相等地叛亂,翌年秋平定。后肺病加劇,上疏告退,于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(1529年1月9日),卒于江西南安青龍浦舟中,時年五十七歲。臨終之際,弟子問他有何遺言,他說:“此心光明,亦復何言!”

王陽明在廬陵知縣任上時間雖短,但他與吉安的情緣不淺。作為一代大儒,其思想對吉安影響深刻。當他來到廬陵開始事業(yè)新起點時,應是充滿憧憬的。這片土地不僅孕育了歐陽修、周必大、楊萬里、胡銓、文天祥等宋代名儒,就是在本朝也是煊赫顯目的。作為中央最高決策機關的內(nèi)閣,從永樂到成化年間,幾乎為江西籍官員所壟斷,解縉、胡廣、楊士奇、陳循、彭時等內(nèi)閣首輔,更是全部出自吉安。

吉安作為一個人文薈萃之地,思想必然活躍,對于一心想做圣賢的王陽明來說,此地適合作弘揚心學的法場。但吉安作為文獻之邦的同時,也民風好訟。當?shù)厮渍Z稱:“筠袁贛吉,腦后插筆”,意思是,筠州袁州贛州吉州等地老百姓健訟,隨時準備與人打官司。

來到縣衙,王陽明發(fā)現(xiàn),接手的攤子有些像燙手的山芋,堆積如山的案子且不說,眼前就有一個棘手的問題亟待解決。簡言之,即稅費過重問題。王陽明到任后查閱公文,發(fā)現(xiàn)正德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,吉安府一份公文,根據(jù)鎮(zhèn)守江西等處太監(jiān)王某鈞牌,命府衙吏員,催促廬陵縣召集全縣里長、糧長,在本縣收買葛紗上貢。

歷史學者方志遠在傳記《曠世大儒——王陽明》中說:“鎮(zhèn)守中官是中國地方政治制度史上的一個奇特現(xiàn)象。明朝從成祖永樂時開始,向邊鎮(zhèn)派宦官,稱‘鎮(zhèn)守內(nèi)官’或‘鎮(zhèn)守中官’。到宣宗宣德年間,內(nèi)地各省也遍設中官,地位在巡撫文官和鎮(zhèn)守武官之上,并專門搜刮地方特產(chǎn),向皇帝進貢。”到武宗正德年間,由于劉瑾擅權(quán),鎮(zhèn)守中官數(shù)量猛增,他們與地方地痞相勾結(jié),以上貢為名,行中飽之實,引起社會廣泛的騷動。吉安府、廬陵縣也未能幸免。

廬陵本地不產(chǎn)葛布,原先的歲額中,也沒有葛布一項。王陽明經(jīng)過了解后發(fā)現(xiàn),正德二年,鎮(zhèn)守中官姚某行文江西布政司,要求本省生產(chǎn)葛布的地區(qū)要抓緊采辦,不生產(chǎn)葛布的縣份也要根據(jù)原先田賦的多少,加派買布銀兩。廬陵是大縣,一年的稅銀三千多兩,加上歲辦杉料、楠木、木炭、牲口等項,已達一萬多兩,是原額的三倍。現(xiàn)在因為連續(xù)幾年葛布稅銀攤派不下去,經(jīng)辦的糧長、里長還被拘押在縣衙。看來吉安“民風好訟”,也有官府需要檢討之處。正當王陽明心情沉重,尋思出路的時候,忽聽見衙門外一片吵嚷聲,原來是廬陵百姓得知新來了知縣,便上門來反映訴求,希望減免無理攤派。看著眼前赤腳踩地、衣衫破爛的治下百姓,王陽明百感交集。他本就是做事果斷之人,敢作敢為,當即許諾為百姓做主,申告上司,蠲免攤派。見多識廣的廬陵百姓且信且疑地散去。不幾日,公文下發(fā),加派銀兩果然一概蠲免,百姓歡欣鼓舞。

原來,王陽明當天就向吉安府和江西布政司寫了一份《廬陵縣為乞蠲免以蘇民困事》疏。吉安府、江西布政司大概對于王陽明的脾氣有所了解,因而給予寬容。而當時的江西鎮(zhèn)守中官宦官王某,也知道這位王知縣是個犟脾氣,加上他父親王華是狀元,此時正是皇帝的紅人,得罪不起;而更直接的原因,還是害怕王陽明將他中飽私囊之事捅到朝廷,便不了了之。

王陽明在廬陵任上算是開門紅。接下來他著手治理廬陵訟。他下發(fā)《告諭廬陵父老子弟》公文,稱:廬陵為文獻之邦,現(xiàn)在卻以健訟聞名,連我做縣令的都感到羞恥。如今正值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,又災疫盛行,如果精力都放在打官司上,勢必家中老少無人照顧,田中農(nóng)事也要荒廢。這樣即使打贏官司,卻使父母、兄弟、子女病死家中,田里因荒蕪而顆粒無收,又有什么意思。從今往后,如有糾紛,先由里老調(diào)處,而對于專以爭訟為能、誣告為快的刁民,縣衙里有的是刑具,我之所以現(xiàn)在不用它們,因為廬陵是禮儀之邦,家家讀書識理,只要講明道理,大家是不會犯法的。但如果不聽教誨、執(zhí)意妄為,那就為國法不容,休怪本縣動用刑具了。

其實明太祖四十歲立國之初就曾定下一套制度:如,為教化民眾而建立申明亭和旌善亭,凡因偷盜、斗毆而被官府定罪的,都要在申明亭張榜公布,以起到警戒他人、防微杜漸的作用;而對于熱心公益、扶危救困等善舉,則在旌善亭張榜表彰。此外,為止爭息訟,要求地方官挑選民間德高望重的老人,每里設一“里老”,專門處理鄉(xiāng)里鄰人之間的糾紛。若不經(jīng)過里老調(diào)處,直接告到縣衙,則叫“越訟”,不僅不予受理,還要接受五十鞭罰。只是這套制度漸漸成為擺設了。王陽明到廬陵后,恢復了申明亭和旌善亭,重新重用里老,并強化里甲制度,縣城里十戶為一甲,鄉(xiāng)村則以村為單位,若遇“盜賊”,應相互支援,同時也可互相監(jiān)督,起到保一方平安的作用。不難想象,經(jīng)過一番整治,吉安民風頓時好轉(zhuǎn),誠如大儒湛若水所說,王陽明在廬陵“臥治六月而百物具理”。

王陽明注重教化,初到吉安時,便將教化作為社會穩(wěn)定的重要方案,并帶動了江右王門學者對社會教育的重視。在吉安,社學、書院和講學,構(gòu)成了幼齒啟蒙、高等教育與學術交流三位一體的教育系統(tǒng),并成為廬陵文化的重要特征,影響數(shù)百年。

公務之余,王陽明攜弟子來到白鷺洲書院講學不倦。但在短暫的縣令任上,他是否游歷過青原山,則在《王陽明年譜》中沒有記載。自他離任后,弟子鄒東廓等人在青原山辦講會,還在凈居寺對面建立了陽明書院??梢哉f,書院成為傳播陽明心學的重要場所。有明一代,吉安府書院數(shù)量達88所,不少與王陽明相干。王陽明到吉安后,由他及其弟子建立的書院,有復古書院、連山書院、復真書院、六一書院、復禮書院、云邱書院、江陽書院、識仁書院、中道書院、一德書院、明新書院等。如鄒東廓建立的復古書院,“以集生徒講學,春秋兩季,凡鄉(xiāng)大夫在郡邑者,皆與會”,以至于“風動鄰郡”。后人還在書院中建立起三賢祠,以祭祀王陽明、程松溪、鄒東廓三賢。

講會的興盛,是王陽明來到吉安后的另一文化標志。其發(fā)展本身便與書院的興盛相伴隨,但講會的場所不囿于書院。當時與江右王門直接關聯(lián)的講會場所達數(shù)十處之多。如嘉靖五年劉師泉、劉梅源在安福創(chuàng)立的惜陰會;嘉靖年間由鄒東廓等在吉安青原山創(chuàng)立的青原會、在安福創(chuàng)立的東山會,由胡廬山等創(chuàng)立的五人會,鄒南皋所創(chuàng)的仁文會、興文會,劉瀘瀟創(chuàng)立的志仁會,朱叔相建于安福的近圣會館,王塘南、陳蒙山建于廬陵的西原會;萬歷年間建于龍泉(今遂川縣)的文明會,等等。胡廬山等人的五人會也許是規(guī)模最小的講會了,而最大的講會莫過于由安福惜陰會擴充過來的青原惜陰會,講會規(guī)模達數(shù)千人之多。鄒東廓《簡方時勉》云:“鄙邑惜陰之會舉于各鄉(xiāng),而春秋勝日,復合九邑及贛、撫之士會于青原,交砥互礪。”九邑即指吉安府全境,可見其覆蓋面之廣。清儒沈佳《明儒言行錄》卷八載,鄒東廓家居時“與其鄉(xiāng)人劉邦采、劉文敏、劉陽、歐陽瑜等建復古、連山、復真諸書院,為四時之會。春秋二季,合五郡出青原山為大會,凡鄉(xiāng)賢士大夫偕與,遠者年聚,近者月會,小會人百,大會人千。絳帷一啟,云擁星羅。”講會對陽明心學的傳播功不可沒,僅鄒東廓一人,一生中舉行的大小講會達七十余次之多。王陽明及其弟子的講會,對吉安以至江西文化教育事業(yè)的發(fā)展,起著巨大推動作用。

對于這一盛況,浙中王門弟子王龍溪也不禁贊嘆說:“先師倡明此學,精神命脈半在江右,故江右同志諸兄傳法者眾,興起聚會,在在有之,雖未能盡保必為圣賢,風聲鼓舞,比之他省,氣象自別,不可誣也。”(《祭鄒東廓公文》)

青原山在廬陵縣“城南十五里,贛江之東”,地處丘陵當中,盤亙數(shù)十里,由象鼻峰、獅子峰、玉帶峰、翠屏峰、駝峰等諸多小山峰組成。山中樹木蔥蘢,碧潭飛瀑,山徑環(huán)繞,景色可人。禪宗七祖行思(今安??h人)駐錫于此,開禪宗青原一系。青原法系后發(fā)展為曹洞、云門、法眼三支,因而行思亦有“三宗鼻祖”之譽。王陽明在佛氏之外,在行思的道場,掀起一場思想學術的風暴,其影響不亞于行思。而陽明后學羅大纮,對陽明開啟的青原講會的歷史發(fā)展,有詳盡的描述:

青原會館,明正德間,姚江王守仁令廬陵,安福鄒守益從游青原山,講良知之學。其后會講者吉水羅洪先、永豐聶豹、泰和歐陽德,于是青原講會稱鄒羅聶歐。守仁繼撫虔州,良知之宗,吉州尤盛。厥后,塘南王時槐、廬山胡直、龍山劉方興、兩峰劉文敏、緒山錢德洪、瀘瀟劉元卿、龍溪王畿、永新甘采,皆相繼會青原……萬歷間,吉水鄒元標、劉同升,泰和郭子章,倡明姚江之學,會講青原。(清乾隆間《廬陵縣志》)

王陽明從廬陵縣令升遷后十年的某個上午,即正德十五年(1520年)六月十八日,在弟子鄒東廓等人的陪同下來到青原山,作《青原山次黃山谷韻》一詩,并手書“曹溪宗派”。至今,勒有這幾個大字的青石,依然矗立在凈居寺院內(nèi)。重回吉安,王陽明心中應有著不同的感受。是年,是王陽明在吉安起兵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的第二年。此時,經(jīng)過南贛剿匪、宸濠之叛,王陽明應已歷練得非常成熟,他的文治武功,得到盡情發(fā)揮,事業(yè)來到了輝煌的頂點,自小希圣的愿望,相期未遠,已然成為學術權(quán)威。但是,他在《青原山次黃山谷韻》詩中,卻寄寓了一種仕途險惡、放身自然的情懷,可知他內(nèi)心的清醒和沉郁。

王陽明率弟子游歷廬陵青原山后,面對鐘聲回蕩的古寺深剎,流水縈繞、樹木叢生的層層峰巒,飛瀑碧潭的山澗幽境,生發(fā)出多少豪情和詩意。青原山自唐以來,一直是文人雅士樂于游覽的勝景,至今,都留有杜甫、顏真卿、蘇軾、黃山谷、文天祥、李綱、周必大、胡銓以及本朝大學士解縉、楊士奇等留下的題詠。如果在此論學歌詩,讓自我“與天地精神往來”,不失為人生快事。

他手書“曹溪宗派”四個大字,應是想到了當年七祖行思在此倒插荊條,蓬勃生長的古荊預示著其佛理傳承千年而不竭。王陽明在青原山撒下一顆思想的種子,期望也能如行思弘法一般,長成一棵心學的大樹。

陪同在身邊的吉安大弟子鄒東廓,將王陽明的愿望銘記在心。14年后,即嘉靖十二年(1533年)七月,由鄒東廓等召集的第一次青原大會,在這里舉行。《青原嘉會語》云:“嘉靖癸巳年七月既望,同志咸集于青原,以從事于君子之學。東廓子守益喟然嘆曰:‘茲會也,先師嘗命之矣。乃于今十有四年,始克成之,茲惟艱哉!’”可以想見,這14年,為籌辦青原講會,鄒東廓等付出的艱辛,但也須看到,這十幾年間,陽明心學聲譽甚隆,王陽明因先前平定寧王叛亂封特進光祿大夫、柱國、新建伯,影響巨大,進一步推動了陽明心學的傳播,也為青原大會的籌辦創(chuàng)造了條件。

16世紀40年代以來,進入青原講會的黃金時期,王陽明吉州四大弟子鄒東廓、羅洪先、聶豹、歐陽德,不遺余力地講學于青原等地,并吸引了大批外省學者參與,使青原大會成為當時跨地域的大型學術聚會。由于講會吸引大量同道參與,以至于凈居寺內(nèi)的僧舍容納不下,于是在寺旁建會館數(shù)十間,并以學田供應講會開支。會期也比通常小型聚會要長,如嘉靖二十七年(1548年)的青原會,自六月二十五日開始,七月二十三日方結(jié)束,時間近一個月。隨著鄒羅聶歐等王門一傳弟子在16世紀60年代之后紛紛去世,青原講會曾蕭條了一陣,但又在王門二傳弟子手中煥發(fā)生命:王塘南、胡廬山、陳蒙山、劉瀘瀟、甘采等又相繼主盟;萬歷二十一年(1593年),罷官回鄉(xiāng)的吉水人鄒元標也在青原山推動講學。青原講會不僅推動了君子之學的發(fā)展,而且對廬陵乃至江右的文化建設也功不可沒,但儒家講學占用釋家場所,鳩占鵲巢,終歸不合理,對此明末遺老、曾出家主持凈居寺的大學士方以智,就有過批評。萬歷四十三年(1615年),陽明后學在寺外前山建有傳心堂,將建在寺內(nèi)的五賢祠(祭祀王陽明、鄒東廓、羅洪先、聶豹、歐陽德)和青原會館移出,將原來的占地歸還寺中。

隨著王門一傳、二傳弟子先后離世,王門后學對于陽明心學的闡釋便有偏離師道的傾向,因而流弊橫出,加上萬歷年間張居正強勢禁毀書院,加劇了青原會的式微。清代康熙元年(1662年),分守湖西道的江西布政司參議施閏章慕名游覽青原山,但見寺外荒祠別館狐兔出沒,無人問津,作為王門泰州學派羅汝芳的再傳弟子,他不禁淚濕青衫,感傷不已。身為執(zhí)政一方的大員,他有能力和氣魄重振陽明學,于次年重修了傳心堂和五賢祠,并在青原山和白鷺洲書院再度倡導講學。

吉安是尊孔孟道學問之地,古人無不視道德文章為人生旨歸。無論是宋儒,還是王陽明——他們的思想都在此得到廣泛、深刻的傳播。“青原之山高入云,螺江之水無纖塵。”在青原鐘聲的激蕩中,在贛江之水的日夜奔流中,吉安的文脈和氣場猶在。那些歷史中的背影不被風雨模糊,其人其文,都熔鑄在青山的輪廓和煙嵐里,被后人追憶和感知。

(作者:李曉君,系散文家,中國作協(xié)全委會委員、江西省作協(xié)主席)